爱在作品中用典的文人,唐有李义山,宋有辛弃疾。李商隐的一首《锦瑟》将庄生梦蝶、帝化子规、鲛人泣珠、良玉生烟四个典故尽数化在其中,辛弃疾的《永遇乐·京口北固亭怀古》中用到了孙仲谋、寄奴、刘义隆、霍去病、佛狸祠、廉颇等多个典故,并因此被杨慎在《词品》中评为稼轩词之最——“辛词当以京口北固亭怀古《永遇乐》为第一”。
纳兰并未采用前人写凭吊词时惯用的“用典”手法,而是借着眼前所见、心中所想便直抒胸臆了。
自然界的风吹雨打和历史长河的波澜起伏似乎是一样的,雨过则天晴、潮平则海阔,时光荏苒中景物依旧,只是斯人一去不返。古人以大树喻军功,如今古木参天而昔日纵马扬鞭、驰骋沙场的将军早已化为一黄土,还有几人记得他当时的功劳,又有几人记得凭吊逝去的英雄?
有人说“时间是安抚一切的魔法”,但时间何尝不是淹埋一切的泥流?所谓“沧海桑田”正是如此,谁人知道那些被收入画中的绿荫地过去是什么模样,要知道,昔日的战场如今只化成了一块瓜田。岁月就像一个不讲道理的小姑娘,只顾自己向前而从不在意路人的目光,你总以为自己牵住了她的裙角,事实上抓在手里的不过是一丝云烟,过眼即逝。
这首词的下片似乎全在慨叹时光的不可逆转:“系马南枝犹在否?萧萧欲下长川。九秋黄叶五更烟。止应摇落尽,不必问当年。”江河奔流,曾经拴着战马的树枝还在吗?是否早已化作深秋的落叶、五更的晨烟?任何人都无力阻拦一去不回头的岁月,任何语言和行动在注定消逝的光阴前都空洞苍白,那么,过去的丰功伟绩、英雄旧事又何须再提!
后世学者考证认为这首词大概作于康熙二十一年(1682年),当时纳兰作为一等侍卫护从康熙皇帝东巡,在途中写了《临江仙·永平道中》等数篇作品,这一首可能也是其中之一。他从卢龙大树写开去,“借物以寓性情”,凭吊古人,做了一番今昔感叹,虽不及苏东坡《念奴娇·赤壁怀古》的雄浑苍凉、大气磅礴,也不及张养浩的《山坡羊·潼关怀古》深刻尖锐、震撼心灵,却也值得细细玩味。
纳兰所作的同题材的词作都有这样一个特点:咏史是以史为托,咏物是以物为寓,但最终落脚点都会回归他自身的思想感情。在这一类塞上行吟或羁旅行役词中,纳兰自己的形象要么是思乡的路途倦客,要么是眷念闺中的离人,再或者是一位厌倦奔波的贵胄公子,王国维先生说:“一切景语皆情语。”纳兰所见之景无非都是他内心世界的投射,自然而然就沾染了灰暗的色调。
与那些细腻婉转的悼亡词、恨别词相比,这首词多了几分英气,然而“豪放是外放的风骨,忧伤才是内敛的精魂”,即便是这类融入了历史兴亡的大视野的词作,也沾染着纳兰骨子里的忧郁气质。在旷达的茫茫原野上,行走着的始终是那个忧伤旷古的灵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