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金缕曲·何事添凄咽】

芝兰

纳兰容若：【金缕曲·何事添凄咽】

纳兰容若：马迹车尘忙未了，任西风、吹冷长安月。【金缕曲.何事添凄咽】

金缕曲

慰西溟

何事添凄咽①？但由他、天公簸弄，莫教磨涅②。失意每多如意少，终古几人称屈。须知道、福因才折。独卧藜床看北斗③，背高城、玉笛吹成血。听谯鼓④，二更彻。　　
丈夫未肯因人热，且乘闲、五湖料理⑤，扁舟一叶。泪似秋霖挥不尽⑥，洒向野田黄蝶⑦。须不羡、承明班列⑧。马迹车尘忙未了，任西风、吹冷长安月。又萧寺⑨，花如雪。

【注释】

①凄咽：形容声音悲凉呜咽。

②簸弄：在手里摆弄，挑动。磨涅：磨砺浸染。

③藜床：用藜茎编织的床。北斗：指北斗七星，北斗星的位置近于天的中心，比喻地位非常尊贵，因常以喻指朝廷。

④谯鼓：更鼓，古代于城门望楼之上置鼓，为鼓楼，用以报时或警戒盗贼。

⑤乘闲：趁着空闲。唐韩愈《复志赋》：“时乘闲以获进兮，颜垂欢而愉愉。”五湖：太湖及附近四湖，汉赵晔《吴越春秋·夫差内传》：“入五湖之中”。徐天佑注引韦昭曰：“胥湖、蠡湖、洮湖、湖，就太湖而五。”春秋时，范蠡佐越王勾践灭吴后，浮舟太湖，易名鸱夷子皮、陶朱公，谓隐退江湖之志。唐李白《留别王司马嵩》诗：“陶朱虽相越，本有五湖心。”料理：安排、办理。

⑥秋霖：秋日的淫雨。《管子·度地》：“冬作土功，发地藏，则夏多暴雨，秋霖不止。”

⑦野田：田野。黄蝶：黄色的蝴蝶，唐王建《过绮岫宫》诗：“武帝去来罗袖尽，野花黄蝶领春风。”谓郊野田间黄蝶蹉跎蹁跹，引申为家园、知己。

⑧承明：即承明庐，汉承明殿旁屋，侍臣值宿所居，称承明庐；又三国魏文帝以建始殿朝群臣门曰承明，其朝臣止息之所，亦称承明庐。班列：指朝廷或朝官，官阶，品级。

⑨萧寺：西溟居京时曾寓萧寺。姜西溟在为纳兰性德撰写的《祭文》中云：“于午未间，我蹶而穷，百忧萃止，是时归兄，馆我萧寺。”

【赏析】

西溟即姜宸英，这个名字，喜爱纳兰词的人并不陌生，时而可见纳兰与他的酬唱之作。姜西溟，是江南有名望的才子狂士。他才高八斗，却仕途挫折。一心问鼎功名，屡考屡败，屡败屡考，到七十岁才得中探花。那时，已是康熙三十六年。康熙十二年，纳兰与姜西溟相识；至康熙二十四年纳兰去世，中间十二年间稠密友情。我们不难想象，这十二年间，西溟有多少次颓唐落第，细致贴心的朋友纳兰又有多少次及时送上了温暖的慰藉。这首词就是纳兰于康熙十八年安慰姜西溟落第而作的：

　　

为了什么哽咽哭泣呢？既然命运不济，试而不第，那就放开胸怀，任老天爷摆弄，总不能因此而折磨自己。人世间的事本来就是失意的比如意的多，自古以来都是这样。要知道是因为自己才气太高，福气才会减损啊！不若远离繁华闹市，归隐山林，独自高眠，卧看北斗七星，吹笛自乐，听更鼓报夜。大丈夫不要因求仕不得而躁急。虽求官不成，但正好学范蠡，泛游五湖，消闲隐居，怡然自得。纵有伤情之泪，亦当洒向知己者。不要羡慕那些位列朝堂的人，那些京城里的衮衮诸公终日为仕途而忙于奔走，不如以达观处之，任那些得意人儿去奔忙吧！自己闲看萧寺中鲜花盛开，如雪般散落！

　　

《战国策·赵策一》有言“士为知己者死”，西溟可为纳兰抛头颅洒热血了，纳兰当真是西溟的不二知己。一句“须知道、福因才折”，似安慰，更是对西溟才华的肯定与高度赞美。纳兰的性情中，多的是恬淡舒雅。朋友科考失败，他并没有劝慰他“继续努力、从头再来”的语句，而是为他设想了一种贴近理想的非常浪漫的生活方式：如范蠡一般泛舟五湖，享受怡然自得的时光。

　　

纳兰擅长小令，小令看似简单，其实诗词越是短小，越需要诗人于三五字间模景、述情，一击即中，需要敏锐的洞察力与高超的词句把握能力。说纳兰是其中翘楚，当之无愧。他总有一些句子，甚至是简简单单、平平淡淡的几个字，就能让你内心某个地方忽地痛一下，进而泪如雨下。譬如“野田黄蝶”，区区四字，情味无限。

　　

我们不看其引申义，仅看其字面意义：泪似秋霖挥不尽，洒向“野田黄蝶”。蝴蝶，是常见的草虫，凤蝶、绢蝶、蓝灰蝶、铜色蝶、燕灰蝶、蚬蝶……蝶类翅色绚丽多彩，飞舞起来翩翩跹跹，晃得人眼花缭乱。纳兰偏偏没有选择那些大而美丽的蝴蝶进行描述，他专门强调这是“黄蝶”，黄蝶是什么？一种粉蝶科的小蝴蝶，非常普通，田野中最常见的朴素、俏丽的蝶类。每个人的童年，在炎热的洒满阳光的午后，在气味浓烈的花草丛中奔跑，都曾邂逅过的夏日的小小生灵。

　　

回顾以往的生活经历我们会发现，最能打动心灵的，不是华贵的物品或言辞；能给我们最深感动的，往往是非常朴实的、源自内心深处的生命早期的经验。野田黄蝶，广袤的挤满萋萋绿草、落落野花的田野，小小的翩跹而起的粉蝶，都是我们童年浪漫温情的经验。当西溟再次在人生路上痛跌后，纳兰引导他回忆起记忆中最温暖、无害、温情的部分：泪似秋霖挥不尽，洒向野田黄蝶。

　　

严迪昌评价这首词时曾说“慨然长叹，劝慰中透不平”。这话说得不错，纳兰是肯为朋友断头的铮铮汉子，为朋友鸣不平不在话下——可他更是一位温情的人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