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金缕曲·疏影临书卷】

芝兰

纳兰容若：【金缕曲·疏影临书卷】

纳兰容若：听空山新雨滴答于心尖上，心却随霜飞散。【金缕曲·疏影临书卷】

金缕曲

再用秋水轩旧韵

疏影临书卷。带霜华、高高下下，粉脂都遣。别是幽情嫌妩媚①，红烛啼痕休泫②。趁皓月、光浮冰茧③。恰与花神供写照④，任泼来、淡墨无深浅。持素障，夜中展。　　
残掩过看逾显⑤。相对处、芙蓉玉绽，鹤翎银扁⑥。但得白衣时慰藉⑦，一任浮云苍犬⑧。尘土隔、软红偷免。帘幕西风人不寐，恁清光、肯惜裘典⑨。休便把，落英剪。

【注释】

①幽情：深远或高雅的情思。妩媚：姿态美好可爱。

②啼痕：泪痕。泫：下滴貌。

③冰茧：冰蚕所结的茧，为普通蚕茧的美称。这里指蚕茧纸，用蚕茧壳制成的纸，取其洁白缜密。

④花神：指花的精神、神韵。写照：描写刻画，犹映照。

⑤残：油尽将熄的灯。

⑥鹤翎：鹤的羽毛，喻指白色的花瓣。

⑦白衣：白色衣服，指白色花朵。

⑧浮云苍犬：白云苍犬，白衣苍狗。喻事物变幻无常。宋杨万里《送乡人余文明劝之以归》诗：“苍狗白衣俱昨梦，长庚孤月自青天。”

⑨恁：如此、这样。清光：清亮的光辉，多指月光。裘：即裘。相传为汉司马相如所穿的裘衣，由鸟的皮制成；一说，用飞鼠之皮制成。典：即典当。

【赏析】

看题目，便知这是一首限韵词。

　　

提到秋水轩，便不得不提到词史上有名的“秋水轩唱和”。康熙十年，词人周在浚寓居京城，暂住孙承泽的别墅秋水轩，召集词人唱和对答。秋水轩唱和始于曹尔堪，“见壁间酬唱之诗，云霞蒸蔚，偶赋贺新凉一阕，厕名其旁”。一时间，龚鼎孳、纪映钟及周在浚等当时名流纷纷加入唱和，用《贺新凉》词调，限“剪”字韵，历时近一年，风靡大江南北。

　　

纳兰这首词便是用秋水轩唱和中所限的“剪”字韵。“疏影横斜水清浅，暗香浮动月黄昏”，林逋这两句诗将梅花的形象深深定格于国人心中。一开篇的“疏影”二字便告知我们，这是一首咏梅作。

　　

寒冬腊月，白雪皑皑之际正是赏梅好时节。“粉脂都遣”，逊雪三分白的梅换了银妆；霜华下，暗香来，弥补了“雪却输梅一段香”的缺憾。梅花这般身姿，只一轮皓月，便难掩姿色。粉白交加，“白白与红红，别是东风情味”，南宋女词人严蕊《如梦令》中有此言。“冰茧”二字，看似华丽，不过尽言梅花洁白。范成大曾作“龙综缫冰茧，鱼文镂玉英”，极言彩灯琉璃毡的明亮。而纳兰以冰茧比梅花，盛赞其叠影重重，光鲜面面。

　　

梅兰竹菊并称花中四君子，古往今来不知多少文人骚客寄情于斯。作为四君子之首的梅，以其临寒而放的品格和香远益清的精神而备受人们推崇。史上“扬州八怪”几乎人人都擅画梅。其中汪巢林画梅“不论繁简，都有空裹疏香，风雪山林之趣”。汪巢林中年后期的画作刻印曰：左盲生、尚留一目著梅花，那时的汪巢林已是一目病盲。晚年的他更是双目俱瞽，挥写狂草署款“所谓盲于目，不盲于心”。

　　

好个不盲于心！夜中展，画中梅，古今描梅多见其姿绰约，而花神难见。“画梅须高人，非人梅则俗”，巢林想必是以骨作为花干，以志作为花神，以心点画外一段香，方于画中见梅之傲人品格。

　　

佛眼看花，看的是隐在蕊中的花神。掩过残，没有红烛摇曳投下的点点昏黄，斑斑烛影，纳兰似融于梅心，聆听梅花于寂静冷月下的款款诉说。那些旧事仿佛化作枝头花瓣，不语婷婷，玉芙蓉一般沉静，鹤翎般无瑕。“鹤翎”本指鹤的羽毛，欧阳修曾以鹤翎比牡丹，“姚黄魏红腰带，泼墨齐头藏绿叶。鹤翎添色又其次，此外虽妍犹婢妾。”牡丹国色天香，自需姚黄魏紫的贵胄之气相配。白牡丹虽冰肌玉骨，却怎能与冰魂玉魄的梅花同日而语？

　　

纳兰感叹这一袭白衣的素梅，似流连于岁月的驻点，回溯人间的沧海桑田，以岿然不动的静夜思感悟已幻化成风的过往。“浮云苍犬”又作白云苍犬，几度穿梭于秋水轩唱和的诗笺中。终身漂泊的陈维岳在《贺新凉·自遣》中言道:“造化小儿纷簸弄，翻覆白云苍犬。”人世间说不清的无常，不知是冥冥中不可逆的宿命，还是一步错步步错的轨迹。

　　

“软红”是温柔之乡，是烦恼之事，是种种尘土杂念。俗世中怎生成这般梅之姿态？那定是跨越了红尘世界的欲念，淘炼得的纯真。“帘幕垂垂月半廊”，溶溶月下，似有幽香撩过，西风卷帘处，往事悠悠如软泥上的青荇，在心底的潭水招摇。

　　

裘相传是司马相如所着裘衣。《西京杂记》记载，司马相如与卓文君月下定情，私奔后自是囊中羞涩，而小资情调难掩。相如以身着裘典酒，与文君灯下把酒欢饮，享尽了畅意人生。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不言富贵已成绝唱，虽不见容于时代，终留感动于人间。这一唱，纵身已千年。

　　

不知这寄春君与纳兰诉说了什么，心之交汇处，“呼儿将出换美酒，与尔同销万古愁”。可惜，太白感人生难尽欢时，可无所顾忌地选择散发弄扁舟；纳兰呢，一饮三百杯后，家国天下的包袱可抛向何处？

　　

李义山云，“留得枯荷听雨声”，听空山新雨滴答于心尖上，心却随霜飞散。“休便把，落英剪”，落英下掩映的似纳兰纯真的自我。幽州台已湮灭，却留下了陈子昂的那片悠悠天地。纳兰已省得，物是人非的蹉跎岁月不过转身一瞬，唯有赤子般纯洁的心方得有限的永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