纳兰容若向以词名著世,他与陈维崧、朱彝尊并称“清词三大家”,王国维先生在《人间词话》中更是以“北宋以来,一人而已”誉之。然而,“人人争唱饮水词”的盛名却也在某种程度上掩盖了纳兰的诗名,纳兰的“受知师”徐乾学称其“善为诗,在童子已句出惊人,久之益上,得开元、大历间丰格”。
《通志堂集》收纳兰诗四卷,共计329首。据马乃骝、寇宗基《纳兰成德诗集·诗论笺注》本分类,纳兰的酬赠送别诗共74首,占总数的将近四分之一,其中予顾贞观者七、徐乾学者六、严绳孙二十四、马翀者十,此外他与朱彝尊、叶方蔼、施闰章、姜宸英、张纯修等也都有酬赠送别之作。顾贞观在纳兰的祭文中写道:“其于道谊也甚真,特以风雅为性命,朋友为肺腑”,从中不难窥见纳兰诗多情诚意切之语的根由。
客观来说,纳兰诗仍不出前人开辟的苑囿,非如其词那般别开生面,然而,审视纳兰在诗歌创作中为“自有之面目”的自觉,感受纳兰诗不同于他哀感顽艳词章的别样风格,对我们进一步了解纳兰容若的精神境界、创作心态等有着重要的意义。
一. 纳兰交游概述
纳兰容若在《原诗》中说:“书曰:‘诗言志。’挚虞曰:‘诗发乎情,止乎礼义。’此为诗之本也。未闻有临摹仿效之习也。……人必有好奇追险,伐山通道之事,而后有谢诗;人必有北窗高卧、不肯折腰乡里小儿之意,而后有陶诗;人必有流离道路、每饭不忘君之心,而后有杜诗;人必有放浪江湖、骑鲸捉月之气,而后有李诗。”纳兰的酬赠送别之诗亦然,人非有款款吐心,会南北之名流,无有纳兰诗。
徐乾学在《通议大夫一等侍卫进士纳兰君墓志铭》中说:“君所交游,皆一时俊异,于世所落落寡合者,若无锡严绳孙、顾贞观、秦松龄、宜兴陈维崧,慈溪姜宸英,尤所契厚。”张任政《纳兰性德年谱》说:“生平挚友如严绳孙、顾贞观、朱彝尊、姜宸英辈,初皆不过布衣,而先生固已早登科第,虚已纳交,竭至诚,倾肺腑。”从纳兰身后师友所作的墓志铭、神道碑、祭文中,我们大致可勾勒出纳兰的交游情况及其“以友人之休戚为休戚”的诚挚态度。
纳兰十七岁补诸生进入国子监,当时的祭酒徐文元赏识其才学,将他推荐给兄长徐乾学,赞之曰:“司马公贤子,非常人也”。第二年,纳兰参加顺天乡试,徐乾学恰为副主考官,两人自此结下师生之谊。直到纳兰19岁入宫任侍卫一职之前,他每逢三六九日都黎明骑马至徐宅,讲论书史,日暮乃去。也差不多在此时,纳兰开始校刻《通志堂经解》,得到了徐乾学极大的支持和帮助。同年9月,徐乾学因顺天科场案被贬至江南,纳兰作诗《秋日送徐健庵座主归江南四首》,翌日离情尚不得自矜,又作《即日又赋》一首。
不过,纳兰虽在这一年送走了亦师亦友的徐乾学,却也结识了不少“所相知心”的终身挚友。是年春,纳兰与严绳孙定交,两人经常唱和,两年后严绳孙移居纳兰处。康熙十五年,严南归,纳兰作《暮春别严四荪友》、《送荪友》,有“人生何如不相识”之句,伤离哀感之情不可谓不到极致。二十四年,严告假回乡,纳兰诗以送之,又作《别荪友口占》(二首)。
同年夏,纳兰还在徐乾学的宅邸结识姜宸英,康熙十七、十八年,姜一直住在纳兰家,诗《早春雪后同姜西溟》便记录了两人赏雪吟咏之状。十八年,姜奔母丧,靠纳兰资助方得成行。南归期间,纳兰又作《柬西溟》诗,诉说了姜宸英所居萧寺钟声依旧,而人去楼空的悲凉心境。
是岁,纳兰还投书予朱彝尊。朱彝尊在后来的《祭文》中记述:“曩岁癸丑,我客潞河,君年最少,登进士科。伐木求友,心期切磋。投我素书,懿好实多。”之后,两人虽多南北相隔,纳兰还是作诗相寄,有诗《寄朱锡鬯》。
此外,据张任政先生《纳兰性德年谱》考证,纳兰还于此年会试中结识初试落榜的马云翎。马云翎归江南,纳兰作《送马云翎归江南》、《又赠马云翎》送之,至康熙十七年云翎早卒,纳兰又和其《柳枝词》作《又柳枝词》(八首)。
康熙十五年,纳兰在严绳孙、徐乾学的引荐下结识了生死挚友顾贞观,其词《金缕曲·赠梁汾》中有“一日心期千劫在,后身缘、恐结他生里”之句,情之深,教人低回,来生本渺茫,却又殷殷相誓,更见诚挚。顾贞观南归期间,纳兰作诗《送梁汾》,纵使南北相隔亦作《暮春见红梅作简梁汾》寄之。此外,纳兰还为顾贞观集《竹炉新咏》并作《题竹炉新咏卷·并序》。顾丁忧期间,纳兰又特为他修茅屋三楹,作《寄梁汾并葺茅屋以招之》,情谊之深,差可见之。另外,纳兰感动于顾贞观与吴兆骞的友谊,在父亲明珠的帮助下营救了流放宁古塔的吴兆骞,并作《喜吴汉槎归自关外》,传为佳话。
纳兰一生交游甚众,在徐乾学的引荐下,纳兰还结识了陈维崧、梁佩兰,互相之间亦多唱和。正是与众多汉族文人的交游,给不耐浮沉、郁结不释的纳兰些许安然可憩之地,也正是纳兰的不能忘情,使他的酬赠送别诗有了诗心。
二. 纳兰酬赠送别诗的特点
纳兰在诗歌创作中不断实践,单酬赠送别诗就有五、七古,五、七律,五、七绝各体,其诗风同样不能用一种格调来概括。大抵其古诗朴素清丽,有汉魏之风,于近体则委婉秀丽,有唐人格调。然而这种分类也只是个大概,不能尽得纳兰诗风之要,因形式只是辅助,“诗乃心声,性情中事也”,重点是要因意用形,于运用中臻化境。
从诗歌所写之“心声”看,纳兰酬赠送别诗或抒发离愁别绪,或表达怀才不遇的愤懑,或展现了诗人入世与出世的矛盾,下面本文将从这三方面入手,具体分析纳兰容若酬赠送别诗的特点。
⑴ 抒发离愁别绪恳切自然,皆出肺腑
纳兰的酬赠送别诗中,最感人的要数感怀聚散离别的诗篇,因其真情出自肺腑,友情诗便恰似男女情诗般言辞恳切自然。
自古感怀离别之诗必以情胜,然古有“海内存知己,天涯若比邻”的旷达,有“劝君更尽一杯酒,西出阳关无故人”的沉郁,有“莫愁前路无知己,天下谁人不识君”的洒脱,再无节制、无修饰地直抒,也至多如韦应物“相送情无限,沾襟比散丝”。似乎别离本就太过苦楚,诗因而止乎礼义,矜持得端庄,尽量维持着静好。加之友人间的赠答,难免要表露些男人的大气和洒脱,这就不免与本心又隔了一层。纳兰写诗,虽尽力维持着超逸之美,然而骨子里对情的痴缠往往不经意地喷涌出来,于是,这些诗中便有了难得的柔弱气质。可以说,纳兰的离愁别绪,是用诗的语言过滤后的词,皆“以自然之情言物”。如其诗《送梁汾》:
西窗凉雨过,一灯乍明灭。沉忧从中来,绵绵不可绝。
如何此际心,更当与君别。南北三千里,同心不得说。
秋风吹蓼花,清泪忽成血。
诗开首便造凄恻之境,雨夜孤灯、辗转难眠本就够伤情的了,纳兰却更添一笔,要这风雨逐着灯火,明灭得霍霍作响。下两联以“绵绵”写忧思的深重,点出境中之情。按说诗到这里,情已至沉郁,若将第四联改成“南北三千里,同心便得说”,则诗歌的情致可说是典型的哀而不伤了,痛到深处的宽慰毕竟是完满的。然而纳兰却没有将离愁纾解,孤寂思念之感在他心里浓得化不开,因而他任性地道出,你我虽然同心,但无法见面和诉说的话,即使同心却也益见可悲了。末“清泪忽成血”句,纳兰用艳丽的色泽刺激感官,流泪成血,足见情切至此。顾贞观形容纳兰词“一种凄婉处令人不忍卒读”,于这首诗也当是恰如其分的。
再举《送荪友》为例:
人生何如不想识,君老江南我燕北。何如相逢不相合,更无别恨横胸臆。
留君不住我心苦,横门骊歌泪如雨。君行四月草萋萋,柳花桃花半委泥。
江流浩淼江月堕,此时君亦应思我。我今落拓何所止,一事无成已如此。
平生纵有英雄血,无由一溅荆江水。荆江日落阵云低,横戈跃马今何时。
忽忆去年风月夜,与君展卷论王霸。君今偃仰九龙间,吾欲从兹事耕稼。
芙蓉湖上芙蓉花,秋风未落如朝霞。君如载酒须尽醉,醉来不复思天涯。
纳兰在首句便将聚散离合之苦演到极致。既然是“君老江南我燕北”,那倒不如当初没有相识过,实在逃不过相逢的话,只要非知己、不交心,也不会有别恨横亘胸中,挥之不去。顾随先生在《东坡词话》中曾引过一个故事,说是有人丧其爱子,痛哭不能自胜,遂指其子棺木骂曰:譬似当初没你!识者闻之,以为悲痛之极致也。此意与诗之首两联同也。
诗的末两联同样言情恳切。纳兰设想此时友人严绳孙在故乡芙蓉湖上,芙蓉花正在秋风中开得如朝霞般绚烂,芙蓉湖愈美,无知己至交,反倒有了更深重的悲哀。之后,诗人不写自己反写对方,他劝严绳孙借酒来忘却离愁别绪。从这劝慰看过去,诗面上的严绳孙和诗内里的纳兰共执一种离恨,反倒使挚谊多了一重,恳切自然、发自肺腑的真情便可见一斑了。
纳兰的酬赠送别诗中之所以有如此深厚的感情,他与友人之所以相交如此笃厚,在我看来与纳兰的身世不无关系。严绳孙在《成容若遗稿序》中说:“及官侍从,值上巡幸,时时在钩陈豹尾之间,无事则平旦而入,日晡未退以为常。且观其意,惴惴有临覆之忧。”。纳兰性本纯粹、重情重义,但身为权相之子,他不得不置身于勾心斗角的官场,孤独无依之感自然而生。他为自己的词集取名“饮水词”,正取自“如鱼饮水,冷暖自知”之意。顾贞观在纳兰《祭文》中说:“ 尔汝形忘,晨夕心数。语唯文史,不及世务。……君赏余《弹指》之词,我服君《饮水》之句。歌与哭总不能自言,而旁观者更莫解其何故?又若风期激发,慷慨披露,重以久要,申其积素。吾哥既引我为一人,我亦望吾哥以千古。”虽说“人人争唱饮水词,纳兰心事几人知”,但在朋友那里,他找到了一心所追求的自由纯粹,找到知音的认同,因此纳兰对友情才愈加珍惜。
⑵ 对怀才不遇的愤懑、世事污浊的不平
纳兰的酬赠送别诗多有安慰友人之作,徐乾学被贬,他作诗安慰;顾贞观失意了,他作诗劝解;施闰章不被重用,他亦作诗宽慰。而在这些诗中,纳兰也借着对友人的劝慰之语,表达了对朝廷不重用人才的牢骚以及对世事污浊的不平。然而如此强烈的壮志难酬、怀才不遇在纳兰本是不应该的。纳兰17岁补诸生,贡入太学,18岁举顺天乡试,19岁会试中式,22岁中二甲第七名进士,23岁任三等侍卫,后进一等,仕途不可谓不顺遂。但问题在于,纳兰之志并不于此,他虽任一等侍卫,在帝王近侧,为常人所艳羡,但他真正的抱负在成经国伟业,一展自己的才学。徐乾学在《纳兰君神道碑》中记述:“然君自以蒙恩侍从,无所展效,辄欲得一官自试。”顾贞观也说:“吾哥所欲试之才,百不一展;所欲建之业,百不一副。”怀才不遇大概是纳兰与众多汉族失意文人的心灵契合点之一,正因这种同情共感,纳兰的此类酬赠送别诗多显愤懑之意,同时也流露出自己的孤傲清高之气。
纳兰的不满有二,其一是对朝廷不重用人才的牢骚。《长安行赠叶讱庵庶子》有“世无伯乐谁相识,骅骝日暮空长嘶”的感慨,《送荪友》中纳兰又写道:“平生纵有英雄血,无由一溅荆江水。荆江日落阵云低,横戈跃马今何时。”“荆江”在这里指湖南岳阳一段的长江,康熙十七年秋,于这一带平定了吴三桂叛乱,因此溅血荆江便是驰骋沙场、建功立业之意。可惜诗人空有英雄血,却不见用,只得在日落之时遥想战场上阵云低垂之貌。然诗人终不可知前方战事如何,横戈跃马的是别人,与他却无关,“横戈跃马今何时”一问可谓开无穷之意想,深刻地表现了纳兰“志不得展”的无奈。
其二,纳兰对世事污浊,小人排挤多有不平。在写给顾贞观的《寄梁汾并葺茅屋以招之》中纳兰有“世谁容皎洁,天特任疏狂”之语。在尔虞我诈的官场,直言敢谏、品行高洁反倒不见容,这点在身为权相之子的纳兰应是深有感触的,所以韩菼才说纳兰“性周防,不与外庭一事,而于往古治乱政事、沿革兴坏、民情苦乐、吏治清浊、人才风俗、盛衰消长之际,能指数其所以然,而亦不敢易言之”,“不易言”大概是他在官场上艰难地保存自己的措施吧。然这“不易言”却与纳兰的本心相违,他在《拟古》第三十九首中写道:“吾本落拓人,无为自拘束。倜傥寄天地,樊笼非所欲”,因此他盛赞顾贞观自任疏狂、不与世同流合污的气节。此外,诗《秋日送徐健庵座主归江南其二》颔联“娥眉自是从相妒,俊骨由来岂任骑”也表现了他对君子不见容的愤愤,而“俊骨由来岂任骑”一句则进一步表达了诗人不为小人所侮辱的铮铮傲骨。
⑶ 沉湎于入世与出世的矛盾之中
从上一节的论述中,纳兰兼济天下的情怀可见一斑,然而怀才不遇的痛苦、宦海沉浮的不耐,让他更敏锐地向内专注个体的生命情怀。纳兰词集的“饮水”二字取自《五灯会元》所记道明禅师“如鱼饮水,冷暖自知”,在与严绳孙的信件中他又说“弟今于闲中留心老子”。对于佛老的认同,加深了纳兰对万像虚无的认识,也催生了他的出世归隐之意。然而出世与入世永远矛盾着,并始终维持着动态的均势。
在纳兰的酬赠送别诗中,诗人往往流露出对友人归隐山林、随所自适生活的向往。如《送施尊师归穹窿》:
突兀穹窿山,丸丸多松柏。造化钟灵秀,真人爰此宅。真人号铁竹,鹤发长生客。
天风吹羽轮,长安驻云舄。偶然怀故山,独鹤去无迹。地偏宜古服,世远忘朝夕。
空谈松子落,小洞野花积。苍崖采紫芝,丹灶煮白石。檐前一片云,展舒何自适。
他日再相见,我鬓应垂白。愿此受丹经,冥心鋉金液。
诗开首描绘穹窿山突兀奇绝、山势之险,自有人迹罕至之意在其中,接着以“丸丸”二字写松柏的高峻挺拔,亦松亦人,行文可谓朴素苍劲,有汉魏之风。至“空谈松子落,小洞野花积”句,又极尽空灵闲淡,读之使人身世两忘、万念俱寂,有开元、大历间风格。自此句以下,诗若至“展舒何自适”一句作结,那么纳兰的矛盾或许没有暴露出来。然而“苍崖采紫芝,丹灶煮白石”的展舒自适终究只是愿想而已,到最后还是“他日再相见,我鬓应垂白”,对于归隐,向往自可,然对于纳兰而言要真正做到谈何容易,恐怕他日再与施尊师相见,诗人早因俗事羁扰鬓发垂白矣。
这种矛盾的心态在纳兰的许多酬赠诗中都有表现,如《野鹤吟赠友》“仆亦本狂生,富贵红毛轻。欲隐道无由,幡然逐华缨”。在《长安行赠叶讱庵庶子》一诗中纳兰既有“与君展卷论王霸”的入世豪情,于诗末又觉壮志难酬,作“君今偃仰九龙间,吾欲从之事耕嫁”之语。
再看《送马云翎归江南》一诗:
侧身宇宙间,长啸久独立。之子我友人,南归事蓑笠。交情若谷风,澹澹复习习。
吹君渡江去,片帆春雨湿。弃捐世所悲,予独为君喜。
君归葺屋南山里,燕麦青青才覆雉。新莺啼过眠未起,笑看我辈红尘死。